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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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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娘在夢中感覺到一股叫神魂都能為之震顫的悲傷。

冥冥中她知曉這是來自天外混沌海中傳遞的牽系,亙古的浩瀚已熟悉得無法撼動任何心神,宿命的因緣也無法加諸絲毫躊躇,可太易宮中的神祇啊,你又夢見了什麽呢?

玲瓏冰白的鳳凰臥在她的枕畔安然入眠,在睡夢中泣如雨下卻怎麽也醒不過來。

她坐在柔白密閉幽暗沈昏的簾帳中,右手肘虛靠著軟枕,左手撫摸著雪皇的腦袋與背脊,輕輕的,一遍又一遍。少女輕軟綿長的青絲猶如水瀑般鋪撒在錦被上,眉眼溫婉又靜謐。

是你吧。是你吧。是你。

一切情感都皆由你而生,那引動我神傷的那瞬間,必也是出自你之因由。

會是什麽呢?叫我醒時竟回憶不起一絲一毫的畫面。大概……夢到的是將你帶離亙古前的那種未知力量吧,可那位神祇,為何要如此悲傷呢?又為何這悲傷,能如此短暫又迅疾得重回我心間,以至於竟叫我產生了一種,我能保留出這長久悲傷的錯覺呢?

素娘低下頭,輕輕吻了吻雪皇五彩的額冠。

被她身上不斷湧現又不斷消散的情感所影響,而沈湎入噩夢淚流不止的鳳凰小小抽泣得抖著羽翼,只感覺一股暖流從靈臺倏然流遍五臟六腑奇經八脈,那溫柔又呵護的力量猶如溫暖的火焰般將它整個兒包裹,叫那亙古之前天南被封印的記憶似乎都要覆蘇,淚水漸漸止了,它安靜又寧和得重陷入香甜夢境,身體也緩緩消散,變回一道淺淺的烙印融入它之主人的手臂。

素娘發了一會兒呆,輕輕拍了拍枕頭,抖落一床透明微小的冰晶。

她躺下來,摸一把冰晶,用指尖輕輕摩挲著,心念一轉,指尖的力道便帶了出來,化冰的淚珠一顆一顆悄然消散,將它們所承載的情緒又傳遞回她身上,她一點一點感受著,眉眼微微柔和,也微微笑起來。

世人因怒而怒,因哀而哀,因喜而喜,因樂而樂,可是於她,任何一種,皆是珍寶。

因它因你而生,因它不能為我留存。

天明時蘭生逃家來尋她。

方家大姐數年前把滿院媒婆打出門外,揚言大好年華怎可困於閨閫,仗刀跨馬說要闖天下去,至今不歸。方家二姐招了個上門女婿,統管家中大小事務,精明強幹,將偌大一個方家治理得井井有條,只是在管教弟弟方面非常嚴格,蘭生最怕的姐姐就是她。方家三姐廚藝非常好,只是實在太好了,對廚道簡直有走火入魔的趨勢,在到適婚年紀之後索性學著大姐離家出走了,說是要去天下走走長長見識。方家四姐嫁在蘇州,隨夫家長住蘇州。方家五姐也已定下夫家,如今正在備嫁。

“你又逃課。”素娘微微一笑,就著天光仔細檢查了一下發帶的紋路,在昨日的繡針下接著刺下一針。

“我不想聽之乎者也我想跟著爹爹去降妖除魔啊!”方小少爺抱頭哀嚎,“可是二姐她要抄菜刀砍死我!”

“明知你二姐最恨你爹拋棄妻子不務正業,這話要被你二姐聽到,你就別想踏出家門一步了。”

“啊啊啊啊啊可我學這些有個毛用!”方蘭生痛苦得把書袋摔到地上。

素娘想了想,認真道:“打發時間。”

蘭生瞪著她:“就像你刺繡一樣!”

“不是啊。”她笑盈盈得彎了眉毛,“我很喜歡的。”

“你都給少恭做了多少了阿,可到現在還只送了我一個帕子,只有一個!”蘭生迅速轉移針對目標。

“因為蘭生要用的,有姐姐們代勞了呀。”

“這怎麽能一樣!”蘭生瞪大眼睛,然後在素娘的微笑裏明白了她的冷酷無情,簡直想把書袋撿起來再摔一次,“不帶這樣偏心的!”

素娘坐在窗口,薄薄的日光打在含笑的面容上,烏發垂腰,眉目靜柔,少女的身姿猶如青蘿般已經出落得格外纖美曼婉。

她還小的時候軟糯得不像話,很多時候就是那麽呆呆靜靜得望著人說不出話來,就算說了話也是細細小小的,叫人一聽連心都要化掉。方蘭生喜歡她喜歡得不得了,就像女孩子喜歡的娃娃總想找個好地方藏起來叫誰也找不到一樣,男孩子也會有想要的娃娃,他被姐姐們帶大,什麽都被那麽多雙手管著,也會嫌煩,可他手裏牽著的妹妹簡直就已經可以滿足他心中所有隱秘的渴望。

任是時光流逝,所有人都長大,這個天真的孩子還是像停留在昨天,素娘無論變作什麽樣子在他眼裏卻還是當年那個需要他牽在手裏的小娃娃。

看著少年氣鼓鼓的模樣,素娘歪了歪腦袋,聲音放軟:“給蘭生打一個絡子可好?”她指了指他腰間的玉佩,“舊了。”

蘭生迅速轉悲為喜,還來不及說什麽,腦袋一重,一個玩意兒直直砸在腦頂心上。

這熟悉的重量……‘蠢貨!你又來了!’

“凰君……”被欺壓已久還不得反抗的少年郁悶喚道。

雛鳥在他腦袋上蹦蹦跳跳,嬉笑道:‘你該走了,我剛路過書院瞥到個身影,很像你二姐哦。”

“嗷!”這嘲笑效果明顯,蘭生頓時慘叫一聲,扭頭就要跑,跑兩步回過來,從地上拽起書袋轉身繼續跑,“妹妹我先走了記得我的絡子我二姐來了就說沒看見我……”

雪皇早在他大幅度轉身之時已經撲閃著羽翼飛起來,如同一片羽毛般輕飄飄落在窗臺上。

素娘笑著伸出手,摸摸它的羽冠。

小小的鳳凰站在窗臺上,陽光在它身上映照出白色剔透的光彩,那冰藍的眸子純澈近乎透明,天真有懵懂得一如當年初破殼之時。

素娘一邊繡手中的發帶,一邊等著它開口。

很久以後,雪皇才道:‘阿湮我做了個夢。’

“嗯。”她輕輕應道。

它呆呆望著她,然後眼瞳裏進漸漸凝聚出了水色,淚一落下便化為冰晶窸窸窣窣砸在木窗沿上。

素娘楞了楞,想給它擦擦,手剛擡起,卻又慢慢得放下了。

“怎麽了?”她將兩條手臂都放在窗臺上,靠過去,溫柔得註視著它。

‘……夢見很久很久以前的阿湮,很久很久以前的,我都沒見過的阿湮,’它努力強調,冰晶砸得越兇,‘還夢見太子長琴。’

“嗯。”她應著,柔聲道,“然後呢?”

‘不是我的錯,對不對……’小小的鳳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淚化作的冰晶簡直要鋪滿窗臺,‘阿湮總要遇見他的,不是因為我對不對……’

素娘想了想:“是啊,不是你。”

她低低道:“我總該是要遇見他的。這一番輪回也是天註定的,不是你的錯。我的凰兒,一直都是對的。”

可她越是這樣說,雪皇越是傷心難過。

哭到後來,它都不知道,自己傷心難過的洪涯境之始以來的艱難苦痛,還是那為夢中的一切。

它真的是很喜歡那個撫琴的仙人的,真的很喜歡。可是太子長琴死了,現在的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樂神了。可它還是痛,它明白的情感比青華上神得要多得多,然而它自己沒有這麽深刻的情感,它只能因誰而痛,因誰而喜,所以它註視著他們,疼到不行。

多可惜啊,這個為它所註視的面目全非的仙人,從來都不知道自己錯失了什麽。

你曾觸碰到永恒,你又離開了。可你不知道,如此短暫的你,在永恒的眼裏,是怎樣的存在。

你的一生,只是她的一瞬,可你的一瞬,是她的一生。

所以別走好不好?別走……好不好。留在她身邊,陪著她,好不好。

‘夢都是相反的,對不對?’鳳凰小聲得問。

素娘摸摸它的腦袋,只是笑。

她沒有問它到底夢到了什麽,也沒有告訴它神靈的夢都是真實的,若非真實的過去便是被預知的未來,因為她已經有了自己存在的意義,為了守護這個存在,這世間的一切都已經不能再叫她動搖。

又逢春,某一日她早起,睡意朦朧到外間洗漱梳理,擡頭卻見到繡架邊站立的身影。

楞了楞。

幾年未見,他長得更高了些。杏色衣衫,昳麗姿容,還未得以全然張開,卻正值雌雄莫辯的年紀。最後一世,體弱了些,但論起顏容來,確是多世以來最盛的一次。

“早。”他對著她微微一笑,猶如春花綻放,叫人的心也像是鼓鼓囊囊得,要綻出一朵花來。

“少恭。”她輕輕喚了聲。

他給她選了條粉白的裙子,搭上珊瑚紅的褶子,親自為她梳發。鈴鐺的寶石珠綴纏上發絲的時候,她仰頭望著鏡子裏,青年彎腰仔細打理她發端的模樣,終於緩緩得,緩緩得笑了出來。

這種感覺,是叫歡欣的吧。

數日後,素娘站在山外,靜靜看著暮色昏沈中的山谷,仰起頭,青年環繞著她的腰,把兜帽又往她臉上拉了拉,遮住呼嘯而來的山風。

“很美吧。”他說。

她點點頭。

素娘知道他要去做什麽,初時訝異了一下為何帶上她,看到烏蒙靈谷的景象時,陡然就明白過來他的想法。或許,只是簡單的想要叫她看看這個風景。

我所見過這世上的最美的風景,也想讓你一一見過。我知道亙古以前你看此世已經倦怠,可我還想叫你看著我,看著我將要去做的,這是否能叫你有一絲的歡欣?

“你去罷,我,等著你。”素娘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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